来吃饭的(暂不接稿)

苍耳.

72度.:


复健
夜青
私设如山
一贯清水从不开车

他也知,施施立在自己面前的青衣妖僧,在眼下染上两道艳红妖纹以前,曾是一位山神。
堕神横打出禅杖,与戟杆相撞磕得一声闷响,腕子忽转,拧了个劲儿把夜叉别将过去,明显占的是上风。茶金色的一对眸里似有口深井一般,不起丝毫波澜,眼光淡漠,呼吸沉稳,偶有几分紊乱转而也归为平静。夜叉向后撤回步子,稍稳身形便又执戟欺身而上,紫色发丝与那人同眸色一般的发交缠在一起,后者眼神一黯,阖上眼皮唇角翕动,经声四起。
霎时间林里狂风大作,竹叶飒飒作响,可见金字从青坊主口中吐出浮至半空,字字交叠震耳欲聋。
“堕神为妖,怎得比从前厉害了许多?”
夜叉抹把嘴角,咳卟一声一口血痰呸在地上,也不意自己败了,没事人一般地开口问他。
青坊主即便堕妖也是坦坦荡荡,如未听得他话里那几分讥讽意思一般。他收了禅杖,落地时敲出一声低响,有如哀哀佛号,短促叹息。
“你性子仍是顽劣如此,屡造恶业,终食苦果。”
“嗤。”夜叉不屑地吐出嘴里嚼烂的草片,笑嘻嘻地凑到青坊主跟前,开口间语气轻巧戏谑,“早同你讲过,本大爷可不信你们佛家那一套。”
后者一手在胸前作礼,那串佛珠勾在虎口,拇指一粒一粒捻过去,沉寂了半晌,“为时尚早。”
夜叉不知道这和尚为什么不下死手,许是因为过去他不敌自己,自己也未曾起过杀心,留他一条命活至今日。但若真是如此,他与自己苦苦循之的佛道不也背离甚远?夜叉可是恶鬼,应为民除害才是,他却偏偏要放他一马。
想不通,想不通。夜叉摇摇头,戟杆夹在怀里,抱着膀子。许是那和尚钟情自己也说不定,不然一届山神,何以为自己一席话语堕了妖,又何以不肯杀了害他堕妖的罪魁祸首?
他思及此处,嘻嘻嘻嘻地自顾自笑了起来,那家伙可是山神,是圣僧,是能成佛的天之骄子,一朝栽在个恶鬼身上了——有意思,实在是有意思呀。

他二妖碰了面只有一个打字,在青坊主仍作山神名时,夜叉便总去他那不大的山头上惹事。杀人放火的恶鬼在僧人面前像搭错了哪根筋似的,做的尽是惹人捧腹的小把戏。什么揪着小兔儿作势生吞啊,举起戟杆瞄林间抖耳朵的鹿啊,要么就和山上的大黑熊滚将在一起,沾一身草叶,一边照着熊脸扬拳头,一边大大剌剌地笑个不住。
待动静大了,终于把那青色的影子惹出来,一入耳先是脚踏树叶的窸窣响声,再是沉嗓喃音,将躁动的黑熊稳下神来。夜叉便从地上打个滚站起,胡乱拍拍身上拈连的草杂,颇不耐烦地开口——
“怎么又是你这秃子?”
青坊主打扮着实不似山神,倒与僧侣一般无二,斗笠长年遮了半张脸去,连从袖口露出的一双手也戴着手套,恨不能将自己裹个严严实实。
“你不知为何?”对这恶鬼明知故问的态度早有预料,青坊主上前两步,与夜叉相对而立,尽管知道自己不敌眼前人,却仍是不曾退后半分。
“山神大人,”他开口时话里尽是无赖气,“大人”两字咬得死紧,生怕青坊主听不出讥讽意思,“本大爷这不是怕你一个在山上寂寞,特地来看看你?”
后者被他如此轻薄,自是涨红脸廓,不由分说执起禅杖便和人缠斗在一起。夜叉对付青坊主可谓游刃有余,几招下来便制得山神喘不匀气,步子也落得杂乱无序。他借此伸手握住那人腰侧,又施力掐捏两把,占尽便宜才缩回手去。
这和尚是极有趣的,一幅闷葫芦样儿,挨了欺负却只能吐出些个“放肆”“无礼”,打又打不过,骂又不会骂,碰上夜叉这样的流氓自是无计可施,只有任他宰割的份儿。
夜叉便总来找事,时间一久,青坊主也知如何对付他,只摆出淡泊模样,对他何举何言都不予反应罢了。

夜叉知道那山神是因什么才堕落成妖。
一伙人类浩浩荡荡地上山扫荡,有的捕猎,有的伐木,有的采草。夜叉眼见那只总吃自己拳头的黑熊被匕首猛地刺进眼眶,张开血盆大口扯着嗓门儿哀嚎怒吼,终也没逃过一死。巨大的身躯左右晃晃便砸在地上,肉体与地面磕碰出闷响,笨重身形倒落的一瞬间扬起漫天碎叶。
山神就在林间,夜叉从未见他露出此番模样,几乎苦苦哀求着那些人住手,可人类好似漆黑的剪影,只看得见狞笑时的尖牙利齿。他动作时宽大衣袖飞扬起来,又倏地落下,像只濒死的鸟儿一般,平日淡漠嗓音也染上了癫色,不住地发颤。
青坊主终也没能下得去杀手,那些人类满载而归,留得这山狼藉一片。青色的身影跪在残败之间,斗笠落在地上,距他不远是一摊粘稠血痕,黑熊留下的。
夜叉就杵在那儿张望,他知道青坊主早便察觉了自己的存在,只待他有所反应。
时间如同粘滞一般,偶尔起风,好似鬼魅哭嚎。
“何事?”他终于开口,些微整理了情绪,拾起斗笠却连乱发都顾不得理,便草草将其扣在头上。青坊主看向夜叉,茶金色的瞳仁儿里带着彻骨寒意。
“这感觉如何?”后者完全不在乎尖刀似的眼光,仍然嬉皮笑脸地。他本是恶鬼,无所顾忌,原可以杀了那些人保全这山,可他没有。夜叉毕竟是夜叉,不触犯他个人利益,就算这天下都被一锅端了也犯不到他动手惩治,他不在乎。
青坊主没回答,他未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,禅杖握在手里好像在发抖。
“嗯?这感觉如何?你坚持的什么道义啊,你信奉的什么佛啊,可帮上了你的忙?嗯?山神大人?”
“唉,真可怜啊。自己的东西都叫人毁得一干二净了,还因着什么佛道打掉牙净往肚里咽,你说那些个畜生人类,何不杀之后快?”
“何不杀之后快?”
“何不杀之后快?”

一朝堕妖,鲜红妖纹自眼底浮上,累月不见天日被裹得几番严实的雪白腰腹无端生出似火红莲,思之深,障之重。
他与夜叉不常见面,见面只交手,两人打得热闹,却都有所保留,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把彼方置于死地。夜叉愈来愈觉得这和尚怕是对自己着了迷,虽面上看不出任何,但那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迎战又无结果,若换了他人,恐怕早就恼得再不想与夜叉见面了罢。
夜叉几次三番试着青坊主的底线,他原是恶鬼,降妖伏魔却乃僧人天职,他二人本就没生在一条道上。他杀人放火,抢掠钱财,坏事都做尽。青坊主自堕妖便四处奔走,手上也沾了杀孽——不过是除妖鬼所致。夜叉知道,自己敌不过这妖僧,他可是一日比一日厉害许多。
“造下如此业障,何时还得干净?”
“还不干净,也不还。本大爷早说了不信你佛家那套,何必反反复复叨扰着。”
再回想,那和尚确是开口劝诫过他的,虽意思不十分明显,但仍听得出要他就此收手,莫再施造恶业。可夜叉没听,夜叉怎能听?他是恶鬼,生来便为将坏事做绝,落得一个痛快自在。区区妖僧,何以束缚了他,叫他扭转着千百年来沿行的天性?
夜叉去城中花町寻乐子,他没成想青坊主有朝一日也会出现在此处。他与楼中花魁欢爱正酣畅,逮着怀中女子正攀至高潮两眼翻白之时,一口咬上修长细嫩的颈子。恰在此刻,青坊主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旁。
他现身时杖上铁环碰动轻响两声,竟叫夜叉愕然了几分,不过转而回过神来,唇齿上还染着红,冲他一咧嘴。
“哟,大师也来此处寻欢?”
“为何痛下杀手?”
“想杀便杀了,你瞧这花楼女子,生得一副好看皮囊,偏生做这低贱之事,活着倒不如死了有意义——能填饱本大爷的肚子。”
青坊主半晌无言,夜叉便笑嘻嘻地盯着他,接着把嘴凑至女子颈侧啃扯撕咬,直落得整个儿下巴都染上刺红颜色,与地上妖僧眼底纹印别无二致。
终于,他开了口。
“我数次饶你,是希望你有朝一日得悟生道,放下杀孽。你却变本加厉,丝毫不知收敛——”
青坊主只说到这里,他手上禅杖隐隐震颤,另手在胸前直竖,口中话音渐弱却语速飞快。指尖一道符咒亮起金光,将这房内暗红暧昧灯光一并吞了个干净。
夜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动作,想瞧瞧青坊主又有什么新招数新本事,便任着那道符咒朝自己额上贴来。两者相触的一瞬,夜叉浑身生了个哆嗦——额上皮肉直被烫得翻卷,灼出焦糊味儿来。他痛得切齿,扔了怀中女子尸体,一伸手不知打哪儿接住飞来的长戟。
“和尚,你他妈来真的!”
青坊主抬眸目光冷淡,瞥他一眼,口中仍是念念有词,周身金光大盛。禅杖震颤得愈发凶猛,好似有什么兽物被镇压其中,马上便要破除封印似的。忽而,他举起禅杖朝夜叉挥去,破空声响起,一道金色轨迹直向后者冲来。夜叉一打长戟堪堪接下此击,心头上燃起熊熊怒火。
“死秃子!你他妈今天是想杀了本大爷是吧?!”
两人打将在一起,仍是妖僧占着上风,夜叉被动承接有几分吃力,他心中盘算着,青坊主终是要对自己动手了。他思忖着方才和尚说的话,分明是对自己忍无可忍的意思,是了,看来,这便是他之底线了。
他倒不惧死在青坊主手上,就是有几分遗憾,到底也没能得知后者到底是不是钟情自己——不过,钟情,自己何以与这情字挂边?夜叉嗤笑了一声,笑自己竟将这无用的猜测留至现在,直至要终了,都未曾放得下。
可他那两瓣唇分明没有这分意思,眼看着一张咒纸朝自己胸口拈来,这一击怕只能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了,夜叉突然轻浮地开了口。
“喂,我说,和尚,你是不是心悦本大爷?”
他不想求答案了,只愿问出去,最好搅得这绝情妖僧往后也不得安宁。可那咒纸却迟迟未落下来,夜叉抓住这一线生机要做反抗,偏偏青坊主也回过了神——
求生本能作祟,夜叉动作快出那么一点儿,手上长戟长驱直入直穿血肉,戟尖儿从那干净青白布料间刺入,又从那人背后穿出,一击干脆利落,滚烫鲜血泼了一手。
青坊主姿势再没变过,就此挂着在长戟上,他指尖金色符咒早已经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,半晌,手中禅杖闷闷落了地。夜叉还未知自己做了什么,噼噼啪啪地,那串佛珠一声紧实响动,随即断了线,噔噔噔地在地上弹了又弹,继而是渐弱渐小的滚动声。

他一袭青衣,往日大刀阔斧袒露在外的胸腹都裹得严严实实,一头鲜红短发,利落地在颈处挽个小结。
夜叉坐在破庙顶上,一手拎着个破酒瓶,喝一口是撒一口。
恶鬼嘛,怎得会有尘埃落定的一天。他思及此处,呵呵呵呵笑了起来,心中无悔,是因为他明了,纵算再来一次,再来数次,千次万次也不过如此结果。
这是那座山,败落过,如今又是葱葱郁郁,他屁股底下的破庙,早年住着个山神。但太早了,记不得是何年何月的事情。
有很多事情也想不起来了,手上抓着万千人命,记得最扎实的是个和尚,只是个和尚,一顶斗笠,一袭青衣,一柄禅杖,一头茶金发丝,像水一样搭在肩膀。
再多的事情,也是想不起来的。
想不起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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